十四

最新网址:wap.88106.info

    十四 (第1/3页)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年关即近,生意渐隆,一年的收获多少多取决于这年前三个月的生意如何。于是这辆客车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裹着军大衣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南昌鬼子,谈论万寿宫那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谈论可能要来的雪,谈论昨夜在车上过夜的寒冷。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已近初冬,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干燥而坚硬,在早起的农人脚下咯吱作响。这些眉毛上挂有冰霜的人们从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冬季是他们生命里的四分之一。霜风能吹老皮肤,也能吹得硬骨头。丘陵随着一层薄薄玉屑起伏,偶尔再随着一片空旷的田野退到远处。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色的绳子。几只黑鸟落在上面,不动,如同已洞悉生命真相的智者,耐心等待着死神的光临。丘陵上的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是一些非常美的线条,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岁月的枯荣。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让人难以觉察到热量。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路边不时有人招手,尽管车内旅客齐声抱怨,当车门敞开后,他们还是尽力把身子往里面缩。这车就像施了魔法,或者说,这车是基督的那块饼,可以让世间所有人填饱肚子。上了车的人卷起一阵寒意。明希把头靠在赵根肩处。近乡情更怯。窗外的风景似曾在梦里百般萦绕,零零星星的房子随起伏的山势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过去这样在,未来也会在吗?

    偶尔出现几个市镇,客车行驶速度就比走路还慢,等车停下,已在某家店铺门口。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那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白发在霜风里轻轻飘摇。明希怔怔地看着,眼睛已无法控制水份的流出。赵根起身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就像在冲锋打仗,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秩序。每一辆车都是他们微薄的希望所在。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这还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裂成陈年树皮。赵根看看明希。明希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慢慢嚼。茶蛋确实好吃。抚州人是少有拿臭鸡蛋做茶蛋。

    车子过了横跨抚河的文昌桥,在圆盘处停下,蹬红色顶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帽子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就有人跳下车上前帮小生意人卸货,卸货免费,但得坐三轮,视路程远近而定价钱,最高不过三块。赵根与明希手牵手下了车。

    赵根还是第一次来抚州。抚州又名临川,临川的才子金溪的书,宜黄的夏布乐安的猪,东乡什么都不出,只有萝卜和芋头薯。据说大明朝洪武开国的第一个状元就是江西抚州地区金溪市的吴伯宗。明希当日绳金塔下与万福吹嘘时仅说了王安石与汤显祖,其实讲吾心即世界的陆九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一代词家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抚州人,这都是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数得出的人物。

    赵根问了营上巷的路,再问明希,“饿吗?”明希点头。四个茶蛋,两人一人吃了一个,另俩个被前排座位上三岁大的小孩吃了。那孩子爬上母亲肩膀,看着明希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那母亲脸容愁苦的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明希递过去一个蛋说,自己吃不下。母亲面色发赤,千恩万谢接过。蛋并不小,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继续爬上来,这回看赵根,赵根只好把那只刚剥好准备给明希的蛋塞过去。两人苦笑。唉,这小孩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怎么说呢?就是一双天使的眼睛。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被时间折成根根污秽的飘带,消失在斑驳的风火墙后。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可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人声沸腾,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街角、十字路口几乎要被人流淹没。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情专注。那剪发的老者嘴里哼着当地的一种采茶剧,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怡然自得。补锅的老师傅瞟一眼妇人拿在手中的破锅破碗,报出权威的不可变动的价钱。脸色乌黑的手饰匠用乙炔吹筒用把一小砣金子加工成一枚金戒子,目不斜视,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瘦弱的乞丐四肢裸露在外,身上覆盖着污布与疾病,哀哀哭诉。肩挑财神像走过的农人、弄拉珠木盘诈钱的江湖骗子、脸白腰细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发髻盘起上面插一把银篦的妇人、被污浊的公文气息熏得未老先衰的小公务员、手脚粗大面容黧黑但笑容满脸的乡下人……明希走得慢,仔细地看,看这涌动在身边的千万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生命,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来回拨动心底最隐秘的弦。这是我的故乡。明希对自己说。赵根在一家早点摊位上坐下,要了两碗豆腐脑,招呼明希坐下。

    豆腐脑要数抚州乐安流坑的最好吃。赵根是听人说的,但没吃过,只吃过那里的霉豆腐,鲜鲜辣辣,装在口小肚大的土罐里。吃一块,能下一大碗米饭。赵根还听说流坑保存有中国最完整的一个明清古建筑群落,出过许多状元,村人多姓董,尊西汉一代大儒董仲舒为始祖,后人就住在有几百年时间的屋子里繁衍生息。不过,抚州的豆腐脑也好吃,细嫩、柔软、香滑,上面撒着绿色的葱末与黄色的姜片,用勺子舀起,喂入嘴里,舌头都要在这美味里熔化了。明希眉开眼笑,额头冒汗,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赞不绝口。两人吃过,继续牵手前行。明希说,“以后,我有了钱,天天吃豆腐脑。一下买两碗,吃一碗,看一碗。”赵根微笑不语。

    两人来到营上巷,巷子里很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石子嵌的,嵌得结实,走在上边感觉也特踏实。路两边多是平房,木板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门神与年年有余的对联,门槛被踩成月牙状。墙壁被岁月剥出许多坑坑洼洼处,露出青砖、石灰。墙脚生满旧色的苔藓。恍恍惚惚就有了走进历史的错觉,或许还有几份幽凉与沮丧。不过那高高翘起在天空里挑出一泓青黑色的檐角,它们倒还精神。太阳已升上半空,屋顶的霜皆已化去,瓦面雾气蒸腾。巷子里也有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花纹的房屋,是有钱人家的住宅,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

    明希从一间屋口走到另一间屋口,就走到营上巷六十九号,探头探脑往屋里瞧。就有人说,“找谁啊?”赵根接过嘴,“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啊?”屋内走出一个女孩,穿布鞋,脸容齐整,虽然身上衣物裹得臃肿,仍见清瘦,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见是俩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便说,“我不知道。得问我爷爷呢。进屋喝口热水吧。天凉。”明希白了赵根一眼,吐吐舌头,跟进屋,进了门堂,过耳房,看见磨砖平砌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天井。抬头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天井四沿铺有长条青石,已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天井里没有水,一个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天井边剥莴苣。四周环有厢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它们真精致。赵根忍不住轻轻触摸了一下它们。指尖滚烫。这里应该住了不少户人家。女孩领他们进了西边厢房。屋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谁来了啊?”女孩儿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麻利地拎起桌腿下的热水瓶倒了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最新网址:wap.88106.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