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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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第1/3页)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水心先生”,接着便说:“可还认识我这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和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把个谈尔音慌了,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到万难,万不敢腼颜来见。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发无地自容,叫我这一肚皮的话,怎得说出口呢?”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宾主坐下。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道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竟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只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发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言语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里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阴道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两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见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到门拜谢。”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象特地去渎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晓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时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银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得着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竭力辩白自己方才如果认出是他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他。而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样怜惜他,两下的越说越不得明白。他越发提起前情,直言不讳,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慈不过的,便觉得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今日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就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和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再作出这样第二个春梦?”



    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子来,当面给了他,打发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和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吧,倒象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吧,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下来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替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忙着解夹板,拆包袱,找钥匙,开锁头。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赆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着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腾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华忠见老爷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道:“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那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个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一时粱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爷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什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它。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向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不务实,那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怨?其中只有被原坏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被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白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去谋干发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是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的遇着我这两位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那一股浑气消了下去,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几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怎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我们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两钱儿敢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少,就简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落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什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多精神和你闲话,你且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愣,想了半天,说道:“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什么了,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



    老爷只笑而不言。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和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何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两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十四。与之庾的那个庾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十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十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程相公接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是八折呢?”叶通道:“他也是个八折,况夫子给于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须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泛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十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八九七二的八折。这笔帐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什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讲法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住诉,逢彼之怒’和‘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说的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交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到站驴子,还堆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门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哪里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叶通走到跟前,不好跑进去,便隔窗子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谈尔音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趿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道:“这还了得,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和他分宾主坐下。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个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银子给人,也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婉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得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过不已,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说起了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头是个禽兽。”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子,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台什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拾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



    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一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



    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更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老爷一看,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着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



    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象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你是那儿来的呀?”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来了?”匆匆见了个礼起来,便和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和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接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和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安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趿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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